编者按:曾出演《大醉侠》《卧虎藏龙》《唐伯虎点秋香》等电影的著名演员郑佩佩,于美国当地时间7月17日去世,享年78岁。
本文作者江青,知名舞蹈家,1956年入北京舞蹈学校,1963年后在港台主演影片29部,获台湾电影最佳女主角金马奖,1970年赴美,在纽约创立江青舞蹈团,曾任香港舞蹈团首任艺术总监。
江青与郑佩佩识于微时,后成为一生挚友。8月5日,江青于瑞典写下这篇悼文。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
郑佩佩
七月十八日我在瑞典打开邮箱,主题栏“佩佩走了!”四个黑字赫然跳入眼帘,看到消息天崩地陷,是郑保佩(郑佩佩妹妹)寄来:
她要donate her brain and body for medical research(捐赠她的大脑和遗体用于医学研究),所以已送过去了,她也要低调所以不会有service(葬礼)
她好福气,走时4个仔女同2个孙全部系身边,我同哥哥一直同佢FaceTime(视讯对话)至她body(遗体)被接走
3个女亲自帮佢清洁好换咗佢自己之前选好件衫。好福气!好peaceful(安宁)
她永远都会在我们心里!
这是我们公司会出的announcement(公告),我想先让你知道!
尽管我心碎、不舍、难以接受,还是马上写信给保佩,慰问家人外,表达了我的哀伤和悲恸。马上又收到回信:
谢谢你江青姊姊,佩佩生前有告诉我们她走后要通知的挚友,所以我第一时间告诉你,希望没有令你太伤心。……我告诉了她,来生也要做姊妹。
2012年11月,郑佩佩(左)在江青家中
我和佩佩同年(一九四六年)同月(一月)生,她比我年长二十天,所以永远不会错过彼此的生日,相信我们这对“死党”(广东话)会在彼岸重逢!如同我们当年在“南国”为香港国际狮子会的筹款义演《牛郎织女》在鹊桥又相会!
十六岁相识,“合穿一条裤子”
清楚记得一九六二年年尾和佩佩第一次见,她在我家香港铜锣湾恩平道54号地下后门出现,写至此刻,我依稀听得到,咚咚的敲门声和她扯着嗓子一连串的喊:“有没有个叫江青的住在这里?是北京舞蹈学校刚刚出来的......”门一开,来人字字如子弹般快速扫出:“我是郑佩佩,你为什么报了名要入‘邵氏南国演员训练班’,结果人就不见了? 他们要我来找你问清楚。”一口上海国语,坦诚的语调,一头乌亮的披肩长发,阳光美丽的笑容,我马上融化了,不设防地直言:“我填了报名表,写了履历,缴了照片和报名费。初试我没去参加,是嫌‘南国’设备条件都太寒酸,哪像专业的? 我又不想进影剧界……”
佩佩急性子,马上打断我:“负责人顾文宗伯伯特意要我来找你入‘南国’,你入了我们可以结伴在一起玩啊!” 虽然我立马被她这个提议吸引,想能够跟她作玩伴大概会很开心,但另一方面我从小极有原则。她站在门口滔滔不绝告诉我,她从上海来香港,也喜欢跳舞,第一位芭蕾舞真正的老师是上海芭蕾舞蹈家胡蓉蓉,而我在北京舞蹈学校时也见过她,是中国第一代芭蕾舞蹈大家。佩佩说上了中学仍然喜爱舞蹈,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小伙伴,特意坐火车去北京考“北舞”,虽没被录取,但是她拒绝放弃舞蹈。到了香港继续上王仁曼芭蕾舞学校。对舞蹈溢于言表的热情,使我马上邀请她进来坐。
根据佩佩的回忆,我对她有好感、很友善,但最后想都没想我就一口回绝加入“南国”。佩佩任务完不成,只好变相地邀约我参加第二期学员的开学典礼。果不其然,我被佩佩热火朝天的火力、活力感动,竟然出现在开学典礼上入了“南国”,之后近一年,我们天天在一起,由邀请她入室促膝谈心,至今已经六十二个年头,她叫了我一辈子“小青”!
那年我们都十六岁,初来乍到香港,不谙粤语也不会英语,不喜欢英国在香港的殖民统治,而中国人有二等公民的感觉;更不习惯香港金钱至上、贫富悬殊的社会环境。不知何去何从?正处在彷徨、苦闷、失落、尴尬的年代。我和佩佩的家庭背景何等相似:同是上海长大,同是抬不起头来的“历史反革命”家庭出身,都有过“大跃进”、“除四害”的经验,都看过俄国作者奥斯特洛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都是家中长女(下面我有三个弟弟,她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我们是家中的大姐,广东话“大家姐”特别传神,因为自然而然要在家中小的面前以身作则,老大还要经得住受气吃亏。我们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南国”学员们都说我和佩佩笑在一起,哭在一起,是“合穿一条裤子”的死党。
自从我和佩佩一起进了“南国”,眼前的烦恼和焦虑一扫而空,就像我们在上海学过的儿歌《快乐的节日》歌词写的:
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
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
鲜艳的红领巾,美丽的衣裳,像许多花儿在开放。
跳啊跳啊跳啊,跳啊跳啊跳啊。
⋯⋯
跳入“南国”,我们像春天般鲜活艳丽,“南国”晚上才上课,白天我和佩佩都无所事事,正好“南国”要负责香港国际狮子会的筹款义演节目,我们很快就有了主意:用《梁祝小提琴协奏曲》编舞蹈《牛郎织女》,她比我高大,女扮男装演牛郎,我演织女,用训练班上的十多位女孩子扮演喜鹊,我们不到一个月就紧锣密鼓排出来上演了,得到了许多赞赏。排练期间每天和佩佩形影不离,一起练舞之外,谈天、看电影,走在大街上吃炸臭豆腐,吃冰淇淋冰砖当饭⋯⋯这一切使我们心花怒放开朗多了。
1962年,两人表演《牛郎织女》,郑佩佩(左)饰牛郎,江青饰织女
之后,“南国”开排话剧《香妃》,作为训练班结业演出。我两人都扮演香妃(分AB两组),同时我要负责编香妃给乾隆皇帝献舞的片段。《香妃》在香港大会堂公演时,我和佩佩已经分别和在对方一组里演对手戏的乾隆皇帝假戏真做恋爱了。这是我和佩佩一生中第一次演话剧,也是第一次谈恋爱,从“两人行”变成了“两对行”。
(左起)郑佩佩、江青、陈渝生排演《香妃》
恋爱期间,圣诞夜我们四人一起去第一期学员也是自家上海人凌凡家中参加舞会,结果两位男士不擅长交际舞,于是我和佩佩共舞一夜“华尔兹”,直至东方已白。
1962年圣诞夜的舞会中,郑佩佩(右)与江青
步入电影界,“舞蹈让我们受益匪浅”
此后,人生一系列的巧合,也可称是缘分,生活的波浪虽不规则地起伏:我们于一九六三年同时步入了电影界,佩佩在“邵氏”拍的首部电影《宝莲灯》片中反串刘彦昌,由岳老爷岳枫执导;我在“国联”拍的首部电影《七仙女》由李翰祥执导。一九六四年,佩佩也跨过海峡到台湾,主演了潘垒执导的《情人石》,我主演了仍然是李翰祥执导的《状元及第》。同在台湾,不同的电影公司,但港台演艺圈不大,一没有拍戏通告,我们就设法聚在一起,当年我们年纪小却已经是被人围观的大明星,不能再在大街小巷中溜达,街上吃零食,一般都猫在彼此的旅馆房间或宿舍里,无话不谈。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郑佩佩(右)拍片抵台,江青接机
佩佩十分孝顺,邵氏领的薪水悉数交给妈妈,好让郑伯母带着弟妹坐邮轮,随继父移民悉尼,佩佩搬进邵氏影城宿舍把外婆也接去了,外婆最疼她,因为她既孝顺又从小最乖,妈妈、弟妹移民后,她们祖孙真正相依为命在一起过日子,那可是佩佩在邵氏最辉煌的岁月。正好我的大弟江秀在悉尼上学,所以和郑家来往密切,后来保佩与江秀太太绍玲还成了闺密,江秀成了郑伯母的牙医。当然那都是后话。
郑佩佩曾出演近20部邵氏武侠片,是邵氏电影的头号女打星。图为郑佩佩为《邵氏光影》一书撰写的前言
回过来归根究底讲,舞蹈让我们两人受益匪浅,对两人事业发展都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因为舞蹈,奠定了佩佩这么多年拍武侠片的根基,一九六六年她主演了第一部武侠片,在胡金铨执导的《大醉侠》饰演金燕子,至今仍是开创性武侠片新风格的经典之作;
在电影《大醉侠》中,郑佩佩饰金燕子
郑佩佩在《大醉侠》片场
一九九九年李安执导《卧虎藏龙》她饰演碧眼狐,此片获第七十三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佩佩本人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配角奖;
在电影《卧虎藏龙》中,郑佩佩饰碧眼狐
她的表演得到国际上的注意后,有了国外经纪人,得到了许多在外国影视演出的机会。一直到最后她还能活跃在荧幕上,都跟早期的舞蹈训练有关,让佩佩赢得了“永远的武侠影后”美誉。
在迪士尼电影《Mulan》中,郑佩佩饰媒婆
而我也是因为舞蹈,在六十年代由编舞上了荧幕;七十年代,先在纽约成立江青舞蹈团;八十年代先任香港舞蹈团第一任艺术总监,后期开始以自由身份创作,成了活跃在国际舞台上的编导。我想舞蹈演员出身的最大特点是培养我们从事任何工作都必须具备的“自律性”,并且毫无捷径可走的长年练功,练得我们习惯于在平日生活中能够吃苦耐劳。
二十三岁息影嫁人、八次怀孕四次流产,“何苦来哉?”
在女大当嫁问题上,我先她后在台湾结婚,一九六六年我闪电结婚,对象是佩佩也熟识的人,不免让她大惊失色,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要保护好自己,千万不要上当吃大亏!而她结婚前跟我交“心”,未婚夫原文通父亲原顺伯在台湾跟人合伙创办“明华”电影发行公司,结果代理发行了“邵氏”出品,李翰祥执导的黄梅调影片《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台湾引燃了黄梅调热潮,出现现象级盛况而发迹。佩佩母亲认为原文通是原家三代单传独子,又是学电机的上进青年,已经在美国拿到硕士学位,正在读博前途无量,原家优渥的家境可以给佩佩一个安定的生活,所以不赞同佩佩跟梁乐华(艺名岳华)继续交往。
然而,佩佩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却另有他人,也是我熟识的圈中朋友,她央求我在最后关头去找他的白马王子“谈判”。为了“死党”我鼓足勇气前去“谈判”,答案是:“我爱她如同自家妹妹,没有其他任何非分之想⋯⋯”答案让佩佩死了心。一九七〇年,在佩佩事业高峰之际,二十三岁的她认为女性在演艺圈工作不稳定,宣布息影嫁人,随大她三岁、属马的丈夫原文通定居美国洛杉矶,开始张罗自己的第一个家。
一九七〇年,郑佩佩与原文通结婚
我们一前一后几乎又是同时飞越太平洋,抵达彼岸。一九七〇年受到婚姻破裂的打击,在台北几乎站不起来的我,收到她找人递来的短便条:“我不方便来看你,到美国我的联络地址是:......”一九七一年我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学英文,一天,一踏进课室发现黑板上赫然写着大字:“我在找你 ! 为什么不和我联络? 佩佩”。一看潦草的笔迹,马上抵消了原先令我生气的“不方便”,一下课就跟佩佩联络上了。
在她家见我不方便,约在“南国”学长、后来去洛杉矶念医的凌凡家中见面,异国相见人事全非,我们关起门来抱头痛哭,我在人生最低谷举目无亲的状态下,见到佩佩如见亲人,把所有的冤屈排山倒海般如泄洪释放,佩佩陪着我流泪,关起门来才知道佩佩日子并不好过,她有了孩子仍然与公公、婆婆、姑姑、姑丈同住,原家立下很多规矩,日常生活一律要按规矩过,包括对孩子吃喝拉睡的方式。
此外,原文通认为佩佩在美国起码要有个大学文凭,才能够跟他这个读博士生匹配,于是佩佩不情愿地在修大学学分,后来受舞蹈演员小姑子原文秀影响选了舞蹈研习课。而难伺候的婆婆,以为儿子迟迟拿不到博士学位,是孙女爱哭让儿子分心,是佩佩管教孩子不严,殊不知儿子的心思是在做生意赚钱上。
佩佩婚后除了当媳妇伺候公婆还要当全职母亲,兼顾的工作包括接送学生在家里的舞蹈工作室中教舞蹈、帮丈夫的进出口公司打杂验货、开百货小商铺卖剩余物资、考房地产执照当经纪人、原家上上下下成员包括公婆的开车教练,后来更创办了她的第五个“婴儿”洛杉矶《华语电视台》⋯⋯我看她全方位地拼命,在家一脚踢,在外也一脚踢,无事不能但分身乏术的生活状态,不禁问她:“何苦来哉?” 她笑答:“我不以为苦,人生往往是在最苦的日子,能够学到最多的东西。”我只能报以苦笑。
一九七三年,为舞蹈创作我辞去加州柏克莱大学稳定的工作,到纽约求发展;佩佩更曾短暂复出,为嘉禾电影公司拍摄《铁娃》及《虎辫子》两部作品,后又回到美国生活。那时我才了解佩佩的想法和做法十分传统,仍然固执地要为三代单传的原家生个儿子,她自认:“我当时对生育有一种不正确的想法,觉得丈夫是单传,我既然做他的太太,就有这个义务,要把自己的肚子借给他生孩子。”
此后我们在美国一东一西地各自打天下,我忙着江青舞蹈团,她忙着生个男孩子好完成任务。一次在电话中她透露又怀孕了,如果又是女孩就打算流产,结果被我“痛骂”了一顿“封建”:“为什么你还要有传宗接代的荒唐逻辑?你自己不也是个女人?”甚至“威胁”她:“如果你敢这么做,我要跟你断交!”
不可理喻的是在十七年的合法婚姻里,佩佩八次怀孕四次流产,这个纪录我完全不能理解,禁不住要问:“究竟为哪桩?需要活受罪吗?”
地理位置遥不可及,依然是“死党”
我们彼此的生活,在地理位置上如此遥不可及,工作环境和朋友圈也发展得越来越不同,但我们是“死党”,一有机会就会设法互相探望,记忆中这几次特别值得记下:
一九七四年我终于在纽约SoHo,觅得面积有两千五百平方尺、高十四尺的库房(loft)。改建后作江青舞蹈团的排练室。 过了一阵子,我发现作品在排练室中“清看”是一种感觉,而搬上舞台,有了观众,再配上灯光和服装,可能又是另一种面貌,于是决定将排练室改装成可容纳五十名观众左右的实验小剧场作演出用。
舞团没经费只好想办法,一九七五年适逢佩佩到纽约来探班,在她帮助下,舞台监督David Kissel开着他的出租车带我们去兜一家家中国餐馆,一入门说明来意就长驱直入厨房,收集可装五磅食品的空铁罐。佩佩是家喻户晓的“武侠皇后”通行无阻,几个小时后就满载而归。我们将铁罐浸泡在浴盆中刷洗干净再拭干,David在每个罐底打圆洞,我和佩佩将罐外逐个喷上黑漆,她工作起来如她武侠片中的身手一样利索又细准。几天后,灯泡装在黑铁罐里,David拉上电线,就挂吊在排练室的各个方位了。实验小剧场建成,给我在创作上壮了胆,短时间内编出了不少新作品。
夏志清先生知道女侠佩佩人在纽约,并且在我家住,几乎有点死皮赖脸地要我邀请他们夫妇,声称自己是她的忠实影迷,加上胡金铨导演一直对夏先生推崇备至,我只好邀请他们夫妇来SoHo家中晚餐。佩佩因为外婆吃长素,烧素食绝对一流,那晚她烧了正宗上海口味的什锦烤麸。我还特意邀请了中国古画收藏家王己千夫妇同聚,他们两口子是苏州人,当晚大家吴侬软语地聊家常,相见甚欢!夏先生是纽约出名的老顽童,尤其看到漂亮的女生,会情不自禁“吃豆腐”,但那天在德高望重的王己千先生面前,夏先生不敢放肆“疯”不起来。
1975年,(左起)夏志清、江青、郑佩佩的合影
妈妈对旅游情有独钟,她想去加州游玩,顺便一起探访婚后的佩佩。我们飞到洛杉矶后租了车,我当司机四处转。佩佩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一定要做东,请远道而来的江伯母聚聚吃顿午餐。我们按时到了她家,家里收拾得明窗净几。公公、婆婆和老公都不在家,佩佩带着孩子接待我们,当妈妈发现每个沙发都有套子,佩佩说:“是我做的!”参观楼上楼下四个睡房和客、饭厅,每间房都挂着不同款式的窗帘,从纱质到厚重的绒布,佩佩说:“是我缝的!”她最得意的是用停汽车间改装成的宽敞舞蹈教室,佩佩说:“是我漆的!”我脱口而出:“嗨——你什么时候从荧幕上拳打脚踢变成了家务事十项全能,脚踢拳打?”“我可是有备而来,知道要嫁来美国,开始学英文同时学家政、裁剪,我的结婚礼服就是自己做的!”接着她拿出小孩衣物,从内到外没有一样不是她做的,包括手打的毛衣。“你是能者多劳,但是劳碌命!”我有点心疼她才这么出言不逊,妈妈瞪了我一眼,我说:“我现在学乖了,不会再作无谓的‘牺牲’。”当然妈妈和佩佩知道我是在指第一次荒谬绝伦的婚姻。
我们谈着谈着不觉时间飞快过去,早过了午饭时间,佩佩不安起来一直问我们是不是饿了?我点头并“嗯——”了一下,然后,同样的问题,每隔一段时间她重复问一次,我也同样地答一次,但没有下文也不见动静。到底妈妈有经验,要佩佩不要为难,我们先告辞了,等将来有机会再拜会她的公婆。佩佩面有难色正在解释原家立的规矩:“主人在场才能开饭。”此时公婆和老公几乎同时驾到,我和妈妈为了不要佩佩难为,也为顾全礼貌便留下来吃了碗榨菜肉丝凉面。离开后,在开车的路上,妈妈一直慨叹:“哎呦,佩佩这个媳妇不好当啊,怎么连吃碗凉面都做不了主?!”我喘了口粗气:“唉——!”
一九八四年七月香港舞蹈团在大会堂音乐厅演出,佩佩作为特邀舞者参加,表演我一九七四年编排、周文中作曲的第一支现代舞《阳关》,这支我心仪的舞蹈从我编完后完全没有作任何修改,这次安排香港舞蹈团首演,也是对《阳关》创作十周年纪念。那年春天我正准备披挂上阵,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立马想到佩佩可以以女侠姿态拔刀相助,果然她仗义允诺替我上阵。
一九八四年七月,香港舞蹈团的演出海报
郑佩佩作为特邀舞者参演《阳关》
那段时间她因主持电视节目,也不谋而合地经常在香港,不必讨论,她干脆就搬来我的住处“同居”,为的是可以夜半私语。我大腹便便地在大会堂舞台上给她一遍又一遍排练时,不禁两人都忆想起二十多年前我们同入“南国”,两人在香港大会堂先表演《牛郎织女》,后演话剧《香妃》的情景。在她的《回首一笑七十年》“偶像非江青莫属”一章中,对于出演《阳关》她谦虚地写道:“不过我代替不了她,尽管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仍然跳不出她的味道来。”
当年香港舞蹈团首席演员殷梅,现在纽约成为舞蹈大家后,得知我为佩佩的离去难以接受的心碎,来信安慰我:
“生命之如此短暂、脆弱、无常!我对她记忆深刻,香港舞蹈团里一起学习您的独舞《阳关》,使我们俩有特别的机会交流和接触。祝愿她走好!”
净身出户再回演艺界,“只要工作,天涯海角我都能去”
一九八二年我担任香港舞蹈团第一任艺术总监,江青舞蹈团在纽约,家居瑞典,一年到头来往于三点之间,当空中飞人。夫婿比雷尔生怕我旅途劳顿,一九八三年接受了日本“九州大学生化研究所”邀请作访问教授三个月。满以为离香港距离近,至少周末我们可以团聚,结果日本九州地区没有直接到中国香港的班机,单程要花大半天时间,香港舞蹈团演出时间往往也安排在周末。有时他人来了,我也因为团务繁忙没有时间陪伴他,结果朋友们轮流陪伴他,善心人佩佩照护比雷尔最多,一面她埋怨我不近人情,跟我谈为妻之道,一面介绍医生妹夫Gerald陪他可谈“行”话,不喜旅游的她还请比雷尔去澳门参观寺庙,试吃素宴。
一九八四年秋天儿子汉宁诞生,分身乏术下我只能辞去香港舞蹈团艺术总监的职务。此后,我仍然经常在国内教学、演出,收集创作素材,进出内地颇为频繁,只能每隔几年给香港舞蹈团当外聘编导。
在香港筹备、排练期间,一有空隙就会找佩佩、方盈、秦萍,焦姣、曾江夫妇小聚,看佩佩落落寡欢的神情,欲言又止的态度,虽然她不说我不问,但我心中疑虑重重,决定给在悉尼的大弟弟江秀打电话查询一下究竟,电话那头吃惊的语调:“难道你不知道佩佩姐吃了大亏离婚了?!”“啊——!”“郑伯母来我牙医诊所不是来看牙,是来诉苦,讲佩佩离婚的遭遇,难道你没有发现佩佩姐气得头发全掉光了吗?”这下子我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的粗心大意,最近佩佩跟我们见面,不是头上扎条丝巾就是戴顶帽子。于是我在第一时间约了佩佩到我住的旅馆来。
她刚坐定我就没好气地说:“哎——这么大的事情你还瞒着我,把自己憋屈得头发都掉光了,伯母气不过,把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江秀⋯⋯”我请她把丝巾拿掉让我看,她一脸无奈的神情,眼睛不敢看我就拿掉了。看到秃顶,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安慰眼前的死党,只能玩笑地说:“你这个样子难道要去当尼姑?”“唉”的一声长叹后,佩佩把她离婚的前因后果和离婚后遭到的糟践向我和盘托出,“哦——弄了半天,你跟我一样也是净身出户还要倒欠啊!”佩佩被我讲得破涕为笑。她承认事实上她曾经想到过出家,但四个孩子呢?家里还有四张口等着她拿钱回去开饭。
是星云大师开导她学佛并不是避世,可以在家修行,并鼓励佩佩回到演艺界争取重振声望。我去澳大利亚探亲时与郑伯母见面饮茶,一向被她拿来炫耀的大明星女儿佩佩,已经不再是第一女主角,而是需要接演配角,一百个不愿意不习惯,心疼女儿的星光不再,我可以理解并同情她对女儿的疼惜之情,但现实生活毕竟是残酷的,我反而劝慰伯母,要她佩服女儿自食其力、不卑不亢的务实态度。
佩佩正式再回演艺界,由妹妹保佩担任经理人,在绝对信得过的护持下,虽然她重回香港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就住在香港佛香精舍。起初就在精舍做义工与大家一起出工劳作,我去精舍探望过她几次,见过当年的住持满莲法师。最初她在TVB前上司冯美基推荐下,接拍了重出江湖的第一部戏《唐伯虎点秋香》,饰演华夫人,在剧组里自然而然结识了饰演华大人的才子黄霑先生,在他指点迷津下开始给马来西亚《中国报》写专栏“擦亮心灯”,那等于她同时打了两份工。生活开始稳定下来,心情也随着自信心的增长好起来,往日甜美的笑容又回到了她美丽的脸庞上,黑头发又开始长出来啦!
在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郑佩佩饰华夫人
佩佩复出后演的电影,我只看过《卧虎藏龙》,倒不是因为胡金铨和李翰祥二位大导演感到佩佩演“无厘头”电影有失身份,不顾形象屈辱自己。我的心结是在自己,第一次婚姻时,为了看不到尽头的债务,什么烂戏都接都拍,拍了自己都不敢看,有时配音也请制片公司另请高明,不想看到屏幕上讨厌的自己。我理解佩佩作为爱孩子有责任有担当的母亲,为了生活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我从来不愿意跟佩佩讨论复出后的经验和滋味。依稀记得一九九六年底,李翰祥导演在内地片场工作时,因心脏病突发离世,佩佩跟我说:“我很羡慕李导演死在片场,希望将来我也如此。”我十分不解地望着她:“你疯啦!”“没有啊!我住进了剧组,跟大伙儿混在一起,很有一种家的感觉,只要工作,天涯海角我都能去!”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郑佩佩与影界老友相聚。后排(左起)为方盈、淩波、焦姣、郑佩佩、秦萍、江青,前排为金汉(中)、曾江(右)
皈依三宝,法名“普方”
最让我感动的莫过于二〇〇九年春节,在我六十三岁生日前夕,有菩萨慈悲心肠的佩佩不远千里来到天寒地冻、夜长昼短的瑞典来陪伴我,原因是我最亲爱的比雷尔于二〇〇八年十月离世,我们相识相守整整三十三年,坚实的大地塌陷了,一旦脚下悬空,顿时吊在半空晃晃悠悠,那年瑞典的冬天真长!真黑!!真冷!!!在恍恍惚惚中,不知道为什么我失去了理智,扔掉了许多珍贵文件、照片和资料,感到这一切的一切对我完全都失去了意义,现在回想起来千不该万不该扔掉一大箱的舞蹈演出节目单、海报之类的材料,那可是我自七十年代开始在世界各地的所有的演出资料,想都没想就一股脑儿地倒入大垃圾桶内。
佩佩一来,马上喝令我停止疯狂举动,然后就替我将还没有扔完的电影资料一点点整理出来,告诉我:“你不用管,我负责帮你打包,捐赠给台湾电影资料馆,多难得的史料。”幸亏佩佩抢救得及时,否则我电影时期的资料会荡然无存,后来写作需要照片到哪里去寻?我知道这是她第一次到瑞典,大老远来一次实在不容易,建议她当游客看看斯德哥尔摩,却被她断然拒绝:“我就是趁春节有假期来陪你,假期一过有一大堆戏和工作在等着我去做。”“既然你不想出去观光,我们呆在家里,你理资料我理衣服,你把可以穿的衣服全部拿走,现在拍时装片听说要自备戏服,出席访谈节目,参加宣传活动你都有需要,反正现在我不在影视界,比雷尔走了哪里都不想去。”
好友迈平、Anna夫妇带了两个儿子来看“碧眼狐”,我们合作做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请了我在瑞典的朋友们共聚一堂。佩佩毫无矫饰,待人接物豁达大度,赢得了众人的好感。依依不舍无语泪先下,送佩佩去了机场,我的资料她已经打点得一清二楚付邮,佩佩则多了两个装满了衣服的大皮箱回香港。不久收到了一张她在接受访谈的照片,原来她身上穿的是从我这里带走的,还有一行字:“怎么样,好看吗?”她永远这么心细!
最令我难忘的经验是二〇一二年秋天,佩佩大女儿淇淇要过四十岁生日,慈母永远以儿女为大,一早跟我商量请淇淇来纽约庆生,我当然张开双臂欢迎,安排她们住在客房里。佩佩吃素,女儿不吃肉但喜欢海鲜,于是生日宴订了“鱼美人”外国海鲜馆。为了欢迎她们母女,我特意去银行取了不少钱,在纽约上中国餐馆,餐馆喜欢客人支付现金,不料在中国城采购时,钱包不翼而飞,只能自认倒霉。
淇淇十分聪慧美丽,带着略微忧郁的神情。佩佩告诉我女儿在洛杉矶影视界闯荡非常艰辛,她精于艺术体操,目前在好莱坞非商业片中当演员,对创写剧本、搞制作都有兴趣,婚姻不顺利搬回父亲家后,父女经常有摩擦,父亲喜欢干涉孩子对事业、对象的选择,而妈妈是不断鼓励孩子发展自己的兴趣,走自己喜欢的路。所以这次来纽约淇淇也想探下路,看看是不是有机会到纽约来发展。陪着女儿上街时,佩佩说:“我不奢求名利双收,小青,我们两个年轻时都尝过了滋味,到头来呢?”我们相对哈哈一笑,佩佩坦言:“希望淇淇真正地喜欢自己所作的选择,不管是事业或者对象,跟我一样每天乐在其中!”佩佩那天乐呵呵兴致很高,看上去心满意足的样子,她还说:“小青啊,看见你在纽约完全是一番如鱼得水的模样,跟我看到你在任何其他地方都不一样……”“是吗?纽约这个大苹果可是我的最爱!”
乐呵呵的郑佩佩
佩佩每天清晨雷打不动抄写心经,我们谈起对将来的打算和计划时,她说是师傅星云大师的人间佛教和生活佛教引领她走上影剧事业第二春。谈心时她说:“我之所以能从低谷中站起来,是因为我学佛,所以才会像现在那么泰然自若。二十年前,在我事业家庭两头空时,我何其幸运地接触到星云大师并皈依了三宝,师傅给我取的法名‘普方’,用佛法普度十方,我要守信也有职责完成这个承诺,造福社会。”我听得入神,也感到了这位“死党”,在人生道路上翻天覆地的变化。佩佩知道比雷尔走后,我专心埋头写作,享受独处、独自面对的生活,十分欣慰,也夸奖我转个轨道跑,仍然孜孜不倦。
郑佩佩在访谈中提到,星云大师开释她乐观面对生活
不料,天有不测之风云,巨大台风“Sandy”袭击美东地区,虽然我们在浴缸里存了水,冰箱里装满了食物,但在一开始我住的纽约下城区大停电(42街以下断电),几天后冰箱冷冻部位开始解冻,存的水也越来越少,我住七楼电梯停摆,佩佩那时脚不好,下去了就无法再走上来,商量后果断决定“逃难”!以前“南国”同学周龙章任美华艺术局负责人,家住西43街,是我们共同的老友,他开车来把佩佩母女接到他家去住;而我逃去西79街好友沙菲家。两家都在城西还不算远,我和佩佩母女仍然可以每天见面。一场“Sandy”打乱了我们所有的原定计划,也扫了大家的兴,佩佩一向豁达,干脆猫在42街AMC电影院里看电影,最多时候一天看五部,她说平时太忙,正好将没有看过的新电影全部看完,补功课。我看电影比较不随和,所以只陪她看了一两部而已。“Sandy”过后,大苹果恢复正常运作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永远停不下来的佩佩,马上带着淇淇向我和龙章道谢、道别!
人生无论高潮低谷,永远不改变自己,你做到了
二○一八年尾,由香港回纽约的旅途中,我决定停留旧金山湾区,此行目的想一举数得:我非常喜欢的朋友Angela(赖韵琪)病重入院,我初到纽约时她母亲陈杏秋女士和她对我关爱备至,我心存感激,母女两人都喜欢文艺我们十分投缘,故而想在Angela有生之际与她好好话别;得悉佩佩不久前搬去湾区和二女儿珍珍同住,心知肚明情况不太乐观,因为佩佩独立好强,尤其怕连累子女,一定是万不得已之下作的决定;另外想再见我此生收获最丰、印刻最深、也是后来影响我人生轨迹的最特殊的加利福尼亚州伯克利,想趁此机会旧地重游圆梦。
此行不久Angela告别人世,我写了忆旧文章《又见柏克莱》。如今佩佩走了,万万没有想到那竟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
那次我住在旧金山朋友陈宗元和萧亦玉家(Angela是弟媳),佩佩一向有主见,我要她指定我们约会的时间和地点。按照约定的午饭时间,主人开车将我放在城中一家西餐厅后便离开了。佩佩和二女儿珍珍尚未到,我在静候时心情有点异样的紧张,毕竟有六年没见了。没过太久佩佩出现,这是我第一次见珍珍,她小心翼翼地跟在妈妈身后,佩佩笑眯眯仍然一脸气宇轩昂的神态,但她走得很缓慢而且有点跛脚,我马上迎上去脱口问:“唉,你的腿怎么样啦?”“你明明看到还要问?!”有点动气的样子。我这才知道她在美国换胯骨手术没有成功,近期还经常性地跌倒。她告诉我为了这次见面,她花了超过两小时在路上,因为女婿要工作开车出去了,母女二人搭公交车,虽然路不远,转了很多次车才到城里。
说着帅气的儿子原和玉进来,佩佩忙说:“小青啊,这下子我的四个孩子你全见过了,原子穗在香港,淇淇原丽淇在纽约,今天在湾区的两个你也见到了。”说到子女,马上将话题转到佩佩得意的杰作、家庭合力完成的《Cooking for two》电影上——二〇一六年佩佩出资、儿女出力、在香港出产的歌舞喜剧片,小儿子原和玉任导演、二女儿原和珍任编剧、三女儿原和穗领衔主演、佩佩任制片并客串演出。我非常惭愧地对这部电影一无所知,听他们幸福溢于言表眉飞色舞地娓娓道来。
电影《Cooking for two》海报
餐厅到了午休时间,我和佩佩都很清楚,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相见?佩佩提议儿子的家离餐馆不远,我们可以挪去儿子家喝茶,还可以见到她的儿媳妇,当然,我希望我们的相聚可以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别后,佩佩甚少再与我联系,跟她联系也困难重重。问保佩,她告诉我:“姊姊记忆力每况愈下,记不住台词,二〇二〇年《木兰》后已经无法接拍戏了。这是姊姊最不开心的一件事,你不要问她,知道就好。”
实际上佩佩在美国拍的最后两部电影,是与江青舞蹈团最早的团员马泰Tzi Ma合作,他们一起拍了《Meditation Park》(冥想公园)和《Mulan》(木兰)。合作愉快相谈之下,马泰发现佩佩与我的“缘”匪浅,隔三差五地告诉我拍戏趣闻。得悉佩佩逝世,马泰给我写道:“她不仅是一位完美的专业人士,也是一位慷慨的场景搭档!她是我在《冥想公园》中的银幕妻子,也是《木兰》中非常有趣的媒人!她也是我青少年时期的‘心头肉’!”
保佩告诉我,现在佩佩的几个孩子在轮流照顾她,每天散散步、打打太极,子穗也搬到了湾区去照顾妈妈,你就放下心罢。跟弟弟江秀打听,才知道保佩丈夫Gerald的健康情况在四年前就出现了严重问题,需要三班人守护,然而保佩居然守口如瓶。在这样艰难照顾病人的情形下,我就不好再给保佩增加压力,隔三差五地跟她联系。
然而我心不死,隔三差五地给佩佩写邮件、打电话,其中我只接到过她一次回信:“不用担心,我蛮好!”然后是死寂。在纽约我跟龙章见面颇多,每次见面他第一句话必然是:“你有佩佩的消息吗?”我摇头,然后必然试着跟佩佩联系,明明知道无人会接听,我还是情不自禁,一次、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地希望奇迹出现,想听到那头六十二年前“小青、小青……”的尖叫声。
总结佩佩在八十年代后期的复出,火力、活力、动力是她四个儿女给她的,每年圣诞节的家庭聚会妈妈做东,也是一年一度佩佩最大的盼望和引以为傲和安慰。随着时间的增长,佩佩的认知从未改变:“要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她最后的遗愿是:捐赠大脑和遗体,用于医学研究,遗爱人间!
也正如佩佩口中的老蔡(蔡澜)在给佩佩的自传体书写序所写:“她的一生,好像是为了别人而活的。”现在她的作为印证了这一点。
郑佩佩在访谈中表示,死后会捐赠遗体,“对社会有一点贡献”
佩佩,哪天我们牛郎织女相会在鹊桥时,相信我们都依然故我,就像你所书:“人生中不管怎么高,低潮怎么难过,我们能够永远不改变自己,那是最难做到的,却也是最重要的。”你做到了!
后会有期!
死党——江青
2024年8月5日于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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